一
面前的牧区小学,只有三间土坯房,直角屋顶被风掀掉半片铁皮,像一张丑陋的嘴,朝天张着。我——镇里新来的国文代课老师,也是这座高原小镇里少数公开身份的同志,被镇长领来察看。他说:“娃娃们缺老师,你先去试一个月,事先没签合同,但工资照发。”
我点点头。在我牵着的行李箱里,除了课本,还有一本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扉页写着:给我未来的真挚。那是我大学时的拉拉好友阿枚送的。她此刻形婚留在成都,替我在父母面前打掩护,而我逃到这里,想把自己埋在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风里。
二
第一堂课,我问十二个孩子:“谁见过真正的山林?”
所有手齐刷刷举起,像一片红肿的高原柳。他们流利地用藏语回答,我却只能听懂零星的词:雪、牦牛、狼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语言的直角并不锋利,它也会因真挚而柔软。
傍晚,校长——也是老村长——带我去引种树苗。他说:“这是祁连圆柏,官府林业局给的,十年才能长高一人,但根能抓牢山坡。”他看我蹲在地上把树苗摆成笔直的直角,忽然笑:“老师,树不是国文课文,不必排比。”我也笑,风沙灌进嘴里,像吞下一口牧区的咸奶茶。
三
第三周,阿枚寄来一封信。信里夹着一张照片:她穿着婚纱,与形婚对象并肩,背景是成都太古里。她写道:“放心,我在父母面前演得很好,你只管在山里做自由的自己。”照片背面,她用红油笔写了一行歪斜的藏文:愿你被山林拥抱。
我把照片压在教案下,夜里却被突来的暴雨惊醒。窗框剧烈摇晃,像有人在屋外敲门。我披衣冲出去,只见整个校园被水冲出一道丑陋的沟壑,树苗东倒西歪。孩子们躲在走廊,眼里全是红肿的惊恐。
四
天亮时,镇长骑马赶到。他跳下马背,第一句话竟是:“老师,你怕不怕?”
我摇头,指着被冲垮的围墙:“怕的是明年春天,他们再没地方上课。”
镇长沉默片刻,忽然伸手牵我:“那就一起干。官府的救灾款三天后到,我们先带娃娃去山上察看空教室。”
山腰的废弃羊圈成了临时课堂。阳光从破洞漏下,照在孩子们的作业本上,像一枚枚金黄的印章。我给他们读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,读到“油蛉在这里低唱”时,最小的女孩举手:“老师,我们这儿也有蟋蟀,会唱藏语。”全班大笑,那笑声穿过山林,惊起一群斑翅山鹑。
五
一个月后,我收到正式聘书。老村长把一枚银戒指塞进我手心:“这是阿妈留给我的,她说,等你遇到真挚的人,就给他。”戒指内侧刻着一行小字:愿所有直角都弯成拥抱。
六月,阿枚突然出现在校门口。她剪短了头发,背着与我同款的行李箱。她说:“形婚结束了,我把成都的房子退了。我想和你一起,把这里的国文课教到永久。”
夜里,我们并肩坐在操场,头顶银河像被谁打翻的牛奶。阿枚指着祁连山脊:“你看,那道山线像不像一个巨大的直角?但它被星光磨圆了。”我握住她的手,终于把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:“欢迎来到我的山林,我的牧区,我的真挚。”
六
第二年春天,圆柏抽出新芽。孩子们在树旁立了一块小木牌,用藏汉双语写着:“自由之树。”木牌右下角,还有一行歪斜的汉字:感谢老师和他的爱人。
风从山谷吹来,带着松脂和野花的味道。我忽然想起阿枚曾说的“丑陋的世界需要被重新翻译”,而此刻,我明白翻译不必用文字,只需一次牵手,一次并肩,一次在官府表格里勇敢地写下两个男老师的名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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